方锐第一次听说江波涛此人，是在第六赛季初、对方还效力于贺武的时候。

彼时周泽楷刚从张益玮手中接过轮回不久——在磕磕绊绊地撞了一季度新人墙后，荒火与碎霜终于吞吐出火舌，甫一撞破牢笼便烧红了略显疲软的第六赛季。一时间枪王的东风席卷联盟，整个华东赛区烽火连天，半江瑟瑟半江红。

而方锐与周泽楷是同期生。方锐曾经琢磨过，单以出道时间论的话，如果四期号称“黄金一代”，他们五期就主要讲究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诡异到没朋友：首当其冲的就是周泽楷，手黑与话少齐飞，打法共外型一色；其次是他自己，挑战赛的苦出身，薛定谔的总定位，正可谓方锐是块砖，哪缺往哪搬；而后李迅，舍命一击骨灰级发烧友；再有刘皓，九赛季前的高力士，九赛季后的安禄山；剩下一位吴羽策，一位战斗风格霸道刚猛的……鬼剑士。

同期生之间一般感情都不错。不过说到底，在一开始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互为萌新的时候，自来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尊贵的王。而作为自来熟中的翘楚，方锐更秉持着有条件要浪、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浪的宗旨，立志收拢人心、在五期中将呼啸精神发扬光大。

于是纵观五期。同在长三角，离呼啸最近的是谁呢？是周泽楷。

而周泽楷的交际能力如何，大家心照不宣。

方锐心里苦。找盟友这种事儿讲究个一衣带水，大家唇亡齿寒，这才好培养革命友谊。他从来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主儿，但这位一来咖比他大，二来在邦交方面简直全方位无死角地刀枪不入——

方锐：枪王大大，训练DESU？

周泽楷：嗯。

方锐：周末建交搞不搞？我家主场，食宿全免，三包一陪，错过再等一年。

方锐：道理我都懂，贵团女粉万千，但你们没有女队员啊！故此，我认为有必要考虑一下与我队的团建。不要拿我们也没有女队员说事，我们有金陵之花林敬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唱念做打样样拿手，想看什么您说话。我谨代表呼啸俱乐部向轮回全队发出诚挚的邀请——南京呼啸，您联姻的不二选择。

周泽楷：不。

方锐：……

周泽楷：……

周泽楷：谢谢。

总而言之，方锐自闭，方锐焦虑，方锐团团转，方锐狗咬刺猬无从下口。无奈之下，唯有曲线救国。方锐也不是没考虑过把橄榄枝往杭州撇一撇，却总直觉嘉世队里隐隐透着一股子邪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最终也只好作罢。于是胸怀经略却生不逢时的方副队憋着一肚子咋呼无处发泄，最终只能落得个我有万千草，说与队长听。

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持续了一年之久。漫长的第五赛季里，方锐一度伤怀自己把持五期话语权的大业已经彻底破产，直至某一天，万年晒图党周泽楷破天荒地发了条超过20字的朋友圈，方锐捧着手机落下两行慈母泪，深深觉得重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生日快乐，代表轮回送的生日祝福，祝天天开心，心想事成，给江波涛。”

配图是张群魔乱舞的轮回全员合影。方锐选择性忽视了句子主谓宾几乎全缺一遍的硬伤，在看见自己江山长卷缓缓展开的同时记住了这个名字很有特点且生日在光棍节的贺武新人。

虽然很明显马上就是轮回的了。

“呦，一个星座的呀，壮哉我黄金天蝎。”方锐看着那个颇有点黑色幽默色彩的日期，磨了磨牙，决定若有缘相见，一定要对这个新人好一点儿。

然后在第一场碰上江波涛的单人赛里率先打招呼：

“你是五行缺水吧？”

在六期新人江波涛心平气和的笑容里吃了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张黄牌。

这也算人身攻击吗？算吗？不算吗？方锐忧伤得牙痒痒，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腔悲愤，热血上头，操纵鬼迷神疑大步流星地冲出刷新点，而后在一丛灌木后蹑手蹑脚地蹲了下来。

那场比赛的结果方锐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此后与江波涛断断续续又有过数次交手，从呼啸到兴欣，双方互有胜负。而他本人与江波涛的关系，其实谈不上好坏——论熟悉，江波涛不如周泽楷；论性格，江波涛也不是他偏好的那种人。也因此，虽然两个人精都是副队，出道时间相近且地理上相去无几，一直以来也都没什么交集。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方锐是清楚的：江波涛虽不在公认的联盟四大战术大师之内，但对于对轮回而言，他所起到的战略作用却决不在四者的任何一人之下。玩战术的心都脏，江波涛绝没有他看起来那么甜。

有些时候，电竞之家的评论员其实没那么不可理喻，比如当初兴欣爆掉嘉世挺进季后赛时自称兴欣脑残粉的那个茶小夏；有些选手，其实也没那么反感评论员程度不一的外行，比如后来在叶修与魏琛这两名创世老妖中混得如鱼得水的猥琐方。大多数职业选手都有比较严重的点评洁癖，但方锐显然不在此列。事实上，方锐几乎永远活跃在吃瓜的第一线，且热衷旁观各家粉丝骂战——自古论坛生文豪处，所谓大隐隐于市，行行出状元。

……但不得不说某些时候，情况还是有几率超出他脑洞承受范围的。

比如所谓——“联盟中最被看轻的选手”。

方锐实在是没忍住，一口椰汁全数喷在了对面林敬言身上，连忙手忙脚乱地给他递面巾纸，自己呛得直咳嗽。林敬言吓了一跳，没接纸，却是直接脱掉了还在往下滴水的外套，隔着餐桌探身过去拍方锐的背：“怎么了这是？”

“没事没事，吃瓜噎了。”大庭广众之下，方锐有点尴尬地吭哧吭哧往外控水，一边把茶小夏那篇夏季转会简评扣在桌上：“不愧是粉兴欣的，猛啊！”

“你说谁？”林敬言纳闷，腾出手解锁了方锐的手机，扫了一遍就笑了。“太较真了年轻人。不过这篇……写得还挺中肯吧？”

“说江波涛是借了周泽楷的东风。”方锐只得如实解释。甫一出道便给了自己这个猥琐流前辈一张黄牌的新人，心理素质简直强横得可怕。联盟里什么时候有人轻视过他了？

林敬言实在是太熟悉方锐了，看他皱着脸就知道正回忆的是哪段不愉快。当下却也不点破，只帮他倒了杯温水漱口，就事论事道：“单论人气的话，这个评论也不能说错。”

方锐含了口水，心不在焉地望着林敬言身后的海平线，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岔开。

林敬言了解他，反过来他也一样了解林敬言。

从蓝雨训练营的转型新人到第一盗贼，方锐可以说是林敬言一手带起来的；而同时，林敬言的努力也全都分毫毕现地落在他眼里。方锐一直很清楚，他这位亦师亦友的前辈从来就不是什么天才——不像叶修，不像王杰希，不像黄少天，甚至不像喻文州——他的才能在任一方面都不足以突出得令他鹤立鸡群，能走到第一流氓这步完全是努力大于天分；也正因如此，对职业圈内的一般沉浮交替，他比寻常选手要敏感得多。

方锐的目光在海平线上游离，脑子转得飞快。他只是赶着夏休来青岛蹭海鲜叙叙旧，丝毫不希望这次到访给林敬言留下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而林敬言仿佛对他的想法了然于心，轻飘飘地就把话说开了。

“江波涛的综合素质的确过硬，但人气跟能力有时候并不是成正比的。”

方锐心里陡然跟蛰了一下似的。

他乘夏休来看林敬言，仅仅就是为了叙旧？

方锐对自己从来都很坦诚，但有些话之所以开不了口，偶尔是因为它不能说；而更多时候，是说了也于事无补。

比如呼啸队内的矛盾，比如同样面临阵容交替的烟雨，比如令楚云秀心力交瘁却无计可施的姐妹花。

方锐感觉自己那层自林敬言走后就结起来的茧突然裂开了一条缝。他已经能独当一面，因此把自己的难处藏起来，鸡飞狗跳地跑来报喜不报忧，希望林敬言过得好。但他忘了自己刚入队时曾被林敬言戳破过多少心事、大大小小跟林敬言起过多少次冲突，又抱着果汁与林敬言倾吐过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男子汉的委屈。

他在林敬言面前哪里藏得住事。

“胜利跟竞技价值也不是一回事。”方锐发现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时已经晚了。

林敬言拍了拍他的肩，温和道：“但选手本人在意什么，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方锐你看，”林敬言收回手，透过平光镜和和气气地望着他。“我们都知道江波涛是聪明人，他清楚自己的能力，知道每个人要什么，也摆得正自己的定位。谁都有自己的想法，这些事冷暖自知。”

方锐没说话。透过江波涛，其实他能看见自己。

世人皆知周泽楷是当今联盟最大的一棵摇钱树，而素有“一人战队”之称的轮回，哪怕有同样位列全明星的江波涛、吕泊远与杜明等人在，枪王的地位依旧不可动摇。这之中，里里外外，究竟是竞技成分还是商业成分更多一点，没几个人说得清。而江波涛与周泽楷，就在这种先天不对等的情况下站在同一个赛场上。作为联盟中首屈一指的魔剑士，江波涛的个人能力无需质疑；但在人气上，他究竟有没有借周泽楷的力？轮回夺冠后，战队水涨船高的强势又为他这位副队长加分多少？

呼啸的犯罪组合从第五赛季方锐出道时成立，到方锐凭鬼迷神疑封神后享誉联盟。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呼啸距离最佳组合的奖项似乎始终遥遥无期。自第四赛季苏沐橙出道后，历年最佳组合都无可争议地被嘉世收入囊中，“炮飞矛”也由此成为中远程职业组合经久不衰的优秀案例之一。叶修与苏沐橙之后，几近一半的票数削弱下跟着虚空双鬼，此后蓝雨的剑与诅咒、霸图的两位队长也都榜上有名；哪怕消失已久的繁花血景，至今依然具有坚挺的一批粉丝。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个战略意义上的双核时代。在这种1+1＞2的大背景下，独木难支。轮回已经引入了江波涛；而至今仍一肩挑的微草，最终也必将妥协。

此外，搭档与战略双核其实也并不是一回事。李轩、喻文州与张新杰都更倾向于团队辅助，真正频繁联手出击的搭档在联盟里其实不多见。从这个角度出发的“搭档”，炮飞矛是，而剑与诅咒不是；双花是，而双鬼不是；呼啸是，而霸图不是。搭档并非王牌选手的组合。对这类评选而言，实际成绩是一个强力制约；而对呼啸来讲，真正伤筋动骨的，其实是方锐与林敬言在新旧交接上的脱节。

唐三打如日中天时，是孤军奋战；而时至方锐的鼎盛时期，林敬言已然状态下滑。这直接导致了方锐与林敬言的人气一直保持在一个参差不齐的水准，始终无法使犯罪组合所受的关注最大化。谁拖谁的后腿而谁又借谁的东风，这是个从一开始就不会消亡但注定不会有答案、也不会被真正相互尊重的选手所乐于正视的问题。

很多时候粉丝其实是种符号——关于非理性下的行为倾向、个人在群体中的选择偏好与舆论引导下的思维模式。有时粉丝可以令正主情结五内，感叹不虚此生；而有时风水轮流转，昨日的云端便是今日的尘土。理性在群体中的表现要远比个人之和来的薄弱，作为职业选手，更是不得不具有这样的觉悟。而江波涛……

其实正如林敬言所说，他是个聪明人。

方锐豁然开朗。

那就别管那么多了呗？在意就冲，不在意就撤。一切的根源是荣耀，而他作为根植于热血的电子竞技职业选手，没理由不能快意恩仇。固然这是工作，但工作的前身是热情。

反正他玩荣耀，他高兴；成为职业选手，很高兴；能碰见林敬言，十分高兴；放弃气功师改玩盗贼，依旧高兴；鬼迷神疑封神，特别地高兴。

因为我能，而且我爱。

时间停不下来。这个联盟只会日渐风起云涌，不断崛起的新生力量脚下的阶梯就是逐渐老去的纪念碑。他注视着山谷，而山谷也在等着他。终有一天，方锐也会离开呼啸或离开这个联盟，而他坚信那时林敬言身边依然会有一个打着方字标签的位置，一直期待，也等待了很久。

“有道理啊！此乃身外之物！”方锐砰的一拍桌子，豪情万丈道：“老林，满上，走一个！”

然后满满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椰子汁。

“敬猥琐流。”林敬言笑着跟他碰了一下。

“千秋万代，一统江湖。”方锐认真地一饮而尽。

林敬言笑眯眯地望着他。

有多久没这么开心过了？他想。唉，方锐这小子，就是走到哪里都有让人全天晒太阳的本事。这真好。

而方锐，则在第十赛季总决赛的比赛席里突然又想起了那家海产餐厅。

正是载入的初始阶段，他抬起海无量的视角，远远地能看见赛尔克城仓库中央高耸入云的焚化炉。风中隐约有不连续的枪声，大概是对面的周泽楷在核查装备。方锐随意甩了个微操，试图舒展高强度操作后略显紧张的右手，而后在看见团队指示的瞬间操作海无量飞奔出去——

总决赛的舞台那么令人兴奋又着迷，而他将要愉快地吹着口哨走下去的路，还有很长。